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忘川风华录衍生/政斯+非政斯】过千秋(下)

曾几何时,供给始皇帝执政听事的咸阳宫殿蜿蜒连绵,博大非今人可想。大秦的丞相曾经有幸躬逢其盛,而如今在忘川这小小一郡之地上,他根据陛下当年最喜爱的殿宇重新规划的建筑群,不过是从旧址中截取一羽片鳞罢了。

但即使如此,重新踏入这殿堂之中的感触,还是过分地熟悉了。

空气中正流荡着名士的笑语,据主人高位的始皇帝陛下则一如既往地和欢宴与热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众人觥筹交错,早已热闹非凡,韩非专程代使君约来的李斯来得晚了,他含笑告罪来迟,又自然而然地对始皇帝深深地俯下身去。

“……”嬴政没有说话。自他将咸阳订立为天下的中心,祭祀、觐见、各色的政治活动大多在咸阳宫巍峨的宫殿举行。璀璨的华光之中,这座身为帝国权力核心的建筑一度展示出它雄伟庄严让人热血沸腾的一面。如今,他曾经的相邦沿着熟稔的路拾阶而上,因为他督造时保持的慎重而严谨的作风,使得二人身处的场景真切得近乎荒诞——

“陛下。”

虽然忘川中无需讲求君臣之礼,但李斯还是那样自然地俯身下去,隐藏在繁复沉重的服饰下的后颈垂落成一个柔和而顺服的弧度。

纵然袍袖间还带着淡淡的药草苦味,他的腰仍然挺直,入门来和其他名士词锋笑谈的一词一句,并不比过去迟钝半分。只有他对嬴政行礼,然后恭谨地抬头仰视他的君主的时候,大秦的丞相的眼前才闪过了一时的恍惚。

“怎么?”始皇帝不知不觉压低了声音,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听上去近乎是严厉的。但李斯惯听他的弦外之音,知道这也许是陛下也有些走神的缘故。

“是臣失礼了。”他答道,“只是……想到面前的乃是皇帝,实在不禁欣喜。”

——他还记得这句话。

这一刻,两个人都有些恍然地想。

 

第一次在咸阳宫听到这句话是在始皇帝二十六年的时候。

六合刚刚一统,天下百废待兴,在朝仪采纳了李斯的建议废除分封创立郡县,又一口气推行了书同文车同轨之后,忙过最天翻地覆的一段,嬴政决定奖励一下自己的臣子。

那时候诸事烦扰,他们其实各自忙各自的,很少谋面,这次召见李廷尉,连始皇帝陛下都感觉他们好似已经许久未见了。

当李斯入内时,他的手侧也仍有许多案牍。始皇帝一卷竹简阅至一半,眉心微皱,目不斜视,而他的廷尉向来乖觉,于是一声也未曾出,只静等他先处理完案头事务,自己则严谨认真地垂手拱立于阶下。

但,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始皇帝笔锋略停,无意间一抬眼,居然看到臣下素来垂下的双眼竟好像在看向祖龙容颜,目光谨慎的凝视之间,竟还有些笑意光蕴其中。

离开上蔡后从一介布衣直至一人之下的这条漫漫长路,李斯一时在众人眼前谋划定篇,一时在帘幕之下执掌后勤,时而八面玲珑,时而沉默如金,在统一大业告一段落的现在,无需陛下提点,他也自然懂得志得意满时要愈发如履薄冰的道理。在始皇帝面前,如此直白甚至无礼的举动,完全不像是他之作风。

“怎么?”

于是皇帝出口询问,沉实的嗓音因为疲倦而微微沙哑,其中并辨认不出多少怒气。

“臣失礼。”

李斯急忙请罪,跪伏在地,最后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只是……想到自己面前之人乃是皇帝,实在不禁欣喜。”

功盖三皇,德昭五帝,此时此刻,皇帝这个词甚至还没发明多久,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这确实是前所未有旷古绝今的一个人。哪怕只是在等待召见的片刻,静静在阶下仰望他片刻,也能感到一种不甚真切的愉悦。这样的话语,对向来舌灿莲花的李廷尉来说,实在有些过于朴质了,却也因为狡猾的狐狸那难得一见的老实,而显出真切到过于沉甸甸的仰慕来。

又或者这种故意的老实也是一种狡猾呢?

但始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让他有些许受用,于是他放下竹简,开门见山地道:“廷尉近来劳苦而有功,按律当赏。既在君前,有任何要求,就尽管说来吧。”

这段时日李斯的确忙得日夜不分,新国新制,皇帝陛下亲点了许多独创性的工作到他的案头,每件都是不容怠慢而且耗尽心血的。虽然秦从来严罚厚赏,他的府邸不断接到大笔赏赐,但对一个忙到不着家的人来说,再多的封赏也无甚用处。对如今的廷尉大人来说,也许有诱惑力的只剩下……

“陛下,臣……”他舔了舔嘴唇,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累得发蒙,又也许是加上看陛下少有的愉快且和颜悦色的放松样子,气氛太好,不知道怎么居然脱口而出一句,“臣无需它物,只想要四个时辰安睡而已。”

始皇帝猝不及防地被他逗笑了,不过并没有拒绝,“好。”他慷慨而直接地允诺道,“那你睡,就在这里睡。”

陛下刀削似优美而严峻的下颌微抬,暗示向一侧的位置——对他这样勤政的国君,就在一隔屏风之外,侧殿始终准备着平时暂时休息的小榻。这不算秘密,是无数次和他一起焚膏继晷的李斯也知晓的。

“现在马上就去睡吧,在这里,保证绝没人敢来打扰。”

说罢,始皇帝再次拿起了一度被他搁下的笔。

事情突然就这样定了,虽然这种僭越实在有些难以想象。李斯懵懵地进了皇帝休息的地方——那张漆木榻平时是贴着陛下的身体的,他想了想,不敢直接躺上去,就把自己规规矩矩的官服和鞋袜全部脱下,然后只穿亵衣小心翼翼地躺上去,呼吸放轻,一动不动,仿佛是畏惧着更多的接触那样,连身都不敢翻侧。

但越是这样,越是在意身下的床褥,感知也变得愈发如发丝般细微而敏感。他盯着殿顶繁冗的龙纹看了许久,越看越精神。一扇屏风之隔,根本无法隔绝此刻他咫尺之外的君主批阅奏章的沙沙声,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听到始皇帝沉稳的呼吸声响在耳畔,甚至还能在鬓边的枕席之上清晰地辨别到它主人平时所用的熏香的余味。

更漏仿佛都变慢了,他挨了一个时辰,实在是躺不下去,于是爬起来,外衣也没穿,自行回去谢罪。

嬴政看着他,觉得愈发好笑:“廷尉自己请的赏赐,如今还要反悔?”他压低声音,“快回去,朕已经赐下去的东西,也不是你想不要就可以不要的。”

李斯跪下请罚:“陛下,臣……”

他想说下去,却没了语言。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李斯竟然感到了唇舌的笨拙。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安眠而已,他现在还想要别的,但他的性格没那么大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的确确视面前之人为神——哪怕是在帝国刚刚建立、自己功勋卓著而陛下心情大好的时候,他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将腰和颈压得更低,额头贴在咸阳宫冰冷雕花的地面上,只等待嬴政的宣判。

但是始皇帝却多少咂摸到一点他实际上想要的睡是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其实嬴政没有和男人睡/过。

因为没有意义。始皇帝本身是相当彻底的实用主义者,他没有立后,也没有专宠某个妃嫔的记载,床/笫之事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追求逸乐或者满足心意,不如说是完全为了繁衍秦的国脉而进行的另一项工作。而既然男人生不出孩子,他就不会和男人上/床。这点和后世汉代某些刘姓双性恋君主所秉持的享乐主义截然相反。

但……在这个他亲口允诺过回报的夜晚里,嬴政沉吟片刻,最终还是伸手去扶起臣子平伏在地面上的手,平时总是被手套严谨包裹的皮肤现在裸露并且冰冷,在被他碰触的时候,李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廷尉确实有不二之功……他想,于是就决定还是赏给他了。

 

李斯很少直视陛下的容颜,尤其在咸阳宫。但那一天除外。

摘下发冠后,始皇帝的棕色长发从上方丝丝缕缕垂落在他身上,柔软得让人不禁屏吸。俯瞰下来的面庞秀美而威严,灯烛摇曳光影暗昧间,那摄人的金色瞳孔仿佛真的来自于神龙一般。虽然早从二人相逢时,十三岁的嬴政风姿就已经不凡,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敢于称赞秦王的长相。许是迫于威压,所以难以被美色所惑的道理,当你直面可以将你一口吞噬的龙,大概很少有人还能注意到龙鳞其实美丽到难以言喻吧?

也许只有这肌肤相亲的一刻除外。

双眼无法移开。李斯在忘川复刻的宫殿台阶下仰视着曾经的君主的一瞬,就如同当时当刻,一切都在瞬间过于鲜明地复活了。

——那种背离他的本性、全无理智的爱慕,哪怕只在欢愉之间降临片刻,却再也无法抹去。纵然是有朝一日,他昏聩到无法思考,又或者离开他了,哪怕到了记忆都模糊的时候……

只要再触及这一刻,他还是会马上涌起相同的心情。

千万年后,此感依然。

他不得不迅速再低下头去,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通古在策划着什么,也许和他与始皇帝陛下私谈的内容有关。今晚大秦的君臣之间氛围微妙,但是显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其实他们远非唯二警醒的人物。自从鬼王开始频频行动,三世镜一度被夺,阎君也暗中动作,忘川这片看似永远繁花似锦安宁祥和的桃源乡也随之洪灾地震、频频动荡,纵然真正的阴谋还重重迷雾之下,敏锐的名士却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棋局将变,谁是棋子,谁是执棋之人?若真的天崩地坼,那是桃源将破,还是囚笼得解?

把宴席上所有菜式全尝了一遍的韩非自然地又拿了一壶酒去和始皇帝分享,悠然自得,并不显露丝毫好奇,他对幽冥之中将要波及忘川的权力斗争其实并无兴趣,反正真到了要他出力的时候,他身为忘川执法者,无论如何也难以避嫌。

只是……

韩非子内心叹息。

师弟始终是如此欲念强烈的人。偏偏师弟又每次都能赶到这样变局将至的时刻,也许这也是他的命运吧——命运总为这样的时刻准备可以大展身手的人,去成全这一变革,也成全他内心的愿望。

只是这次在忘川,会是重蹈覆辙,还是有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的结局呢?

 

但李斯不知道韩非此刻心中流转的念头,当盛筵结束,大秦的丞相走出咸阳宫——

这片宫墙被四时风物仪定格在了斜阳之景上,此刻走出拱门,迎面就见到如火亦如血的残阳一色铺开,向他兜头罩来。

这是永久的黄昏颜色。

沐浴在这片暮色中,李斯突然之间被某种多年前熟悉的感觉击中,他体内燃烧起一种类似烧灼般的饥饿,这永不止息的饥饿催促着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为陛下去做些什么。

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这种热切,这种笃定……明明身在黄昏之中,却沉浸在狂信徒般幸福的眩晕中,没有丝毫将要沉入黑暗的惶惑。

大秦也许是一个初建就已经注定如流星般短促的王朝,它在太短的时间里跑得太远,那样的开天辟地、万象更新,从版图、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法律、制度各方面要撕破摒弃整个旧的世界,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它、也超过了那个时代承受的极限。但是陛下在的时候,李斯其实并没有真的去想过这一点。

而现在,这样的自信又回来了。

因为有陛下,而自己只需竭力辅佐他即可……

有他在,骄阳就永不陨落。

 

尾声

“……凡人真是始终也不会真正吸取教训的动物。”鬼王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哼笑,“永远不知悔改真是人类最——”

“最可爱的地方。”有谁打断了他的批驳,“明明是那样短促的存在,却又能保有一些什么永远不被改变的东西……正因为这种执着,他们才能以蜉蝣之身,一抗永恒,长存于史啊。”

“忘川,也正因如此才会存在。”那个曾经的故神之影在记忆深处微笑着,虚幻的声音轻柔而愉快,“你也觉得这一切很有趣吧?”

“——是最愚昧的地方。”鬼王说,“你已经不在了,不要再打扰我了。”

但他记忆中的影子仍然只是微笑。

“你等着吧……”九泉之主曲起手指,虚空握住了九泉之下的寒风,“纵然你已经忘记这一切,我还是会向你证明,哪怕是暂时从我身边逃走也罢……欲望越是强烈的凡人,最终越会失去一切——结局不会有任何人心满意足的!”

回答他的是沉默。记忆中的影子没有反驳他,只有抓不住的风从合拢的指缝中呜咽着飞走了。

Fin




附录小剧场:

“不入轮回,永居忘川真的是上神的恩赐吗?”

使君这样直接地问了,这实在是一个天真到有些愚蠢的问题,但李斯却不直接回答,大秦丞相用那双难以望穿的眼睛看着他,反而和和气气道:“使君心中,不已有答案了吗?”

失忆又七情缺失的人偶一时不知道如何响应,大秦丞相却说不必急着回答,使君的答案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只说和始皇帝有约,已经到了要动身的时候,然后便行礼告辞了。

把忘川使君留在原处。

使君思考了一阵,他下意识觉得李斯想要一个回答。

正如初见时他口中所说的“若使君愿志青云之上,一展宏图”……然而这个宏图又很模糊……

“这个问题,使君最好慎重回答。”

使君吓了一跳:“韩非先生?刚才为何不上来一叙?”

热爱旁观吃瓜的执法者只是笑笑。

麒麟小蹄子敲地:“为什么要笑?”

韩非:“我的这个师弟,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想要什么,只愿请上司说上司所想,所以看上去就是又慎重,又乖觉,只急上峰之所急。其实嘛——”

麒麟:“其实?”

韩非:“若上司愿景与他之愿景不符,他嘴上不说什么,实则迟早毫不恋栈地把这个上司甩了,再跳槽去他处。”

麒麟:“那吕不韦之类……”

韩非:“自然在他看来是踏板之流。”

这意思似乎是说李斯素来相当现实,以至于冷酷。使君想,不过又好像是在说他眼光敏锐。他总是分不清法家师兄弟评价彼此时是褒是贬。

麒麟:“哦……那只有始皇帝陛下和他一拍即合咯?”

韩非道:“岂止呢?”

麒麟:“岂止?岂止是什么意思?”

韩非微笑不语——就是陛下还把通古迷得神魂颠倒了。

麒麟:“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本麒麟好难受啊!”

韩非:“麒麟大人如此聪明,你猜呢?”

麒麟:“嗯,就是……(冥思苦想)就是说嬴政比李斯所设想的那个完美上峰还好?”

韩非微笑:“不愧是麒麟大人。”

麒麟小狗似的摇起尾巴:“嘿嘿,我就是这么聪明啦!”

韩非:“始皇陛下……(叹气)又何止呢?”

麒麟:“还有?”

韩非再次微笑不语——那就是把我这个敌国之臣也迷住了。可惜,身为韩国公子,有不可为之事,但他确实绝世难寻,难怪通古在他身边也变了个人。

麒麟:“所以还有什么啊!!你怎么又不说了!主人,他神神秘秘的好讨厌——”

此刻,远方的始皇帝打了一个喷嚏。

真·完结了

09 Nov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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