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忘川风华录衍生/政斯+非政斯】过千秋(上)

Warning 和《万影》略有联系。主政斯,上次通古都没正式登场所以这次给他多点戏份。但因为作者恶趣味,其他的箭头也确实存在,请自由心证吧。

 

李斯的腰很痛。

一进他的房间,首先闯入鼻腔的就是一股暖热而清苦的气味,茜草、花椒、艾叶、桃仁,苦涩的香味随着热气蒸腾升起,难怪使君一开始误以为是大秦的国相迷上了熏香。

药王开的方子是热敷熏炙患处,所以此刻进来的韩非看到的自然是罕见的情形——通古素来端肃严整,琳琅的衣袍、璧环、佩剑、冠带、甚至还有卡在腕骨上的薄手套,哪怕繁复的服饰铺在泥尘之中,他也会像在朝堂之上一样仪态端庄。衣冠这些固然都是身外之物,可李斯出身寒微,自然比贵族出身的师兄更加懂得外表赋予的价值。然而此刻宾主相见,他这位主人却如此袍带凌乱,衣冠不整……

显然是真的痛得爬不起来了,韩非心道,同时含笑问候,“通古,听说你身体状态良好?”

“……”虽然话是他自己说的,但此时此地讲来,真是诛心之论。李斯一时无话,只道,“有劳师兄惦念。”

远隔生死和千年岁月,法家两位同门俨然又一次久别重逢了。不过韩非作为长居忘川的大前辈,悠然度日已久,被这钟灵毓秀之地(和闲散生活)滋养得神采斐然,一上前,就将此刻的李斯对比得格外憔悴。尤其因为名士自行选择再现的人生阶段——韩非所择是去楚国避难之前的年轻公子相貌,而李斯则是初为廷尉之年,此刻的年龄差距,更显得他劳病姿态仿佛是恹恹的中年社畜……让人不禁想起诸如“丞相也不过是帝国的老妈子”之类的流言。

但师弟是不可能选择西归大秦之前的容貌的吧。韩非有些好笑地想。非公子热爱读书,来忘川后自然读过了后世史书记载的“东门黄犬”之叹,可他眼光通透,早就想到师弟纵然经一遭生死,也未必就真能悔不当初、返璞归真,将他在大秦所得到的一切统统放开,换回当初一无所有的自由之身。

名士永居忘川,故世骨肉皆为尘泥,只能以星灵之力为引,发心中始愿,化初心之貌——这一念始愿,最是真切,骗不了人,也无从自欺。李斯无名于野的时候真的快乐吗?在他被嬴政映入眼中、被任命拔擢之刻,才是他生命真正燃烧的开始,在这之前,他甚至不算真的活过。

所以在忘川,他仍然选择活在这一刻。

至少,通古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对自己的欲望非常诚实的人。

痛苦地死上一次不足以让他悔改,死千万次也依然。

何况在九泉之井中他作为鬼王的“收藏”已经太久,说千万次恐怕并非夸张之辞。这次若非忘川水患九泉动荡,使君还未必捞得出他来。名士离开九泉井后就会失去在井中的记忆,李斯并不知道梦境中层层叠叠、残留得过于清晰的痛苦来自何处,但是这些天被无形的利刃磋磨腰骨的感触漫长持久,梦境虚幻与现实的分界渐渐昏沉朦胧,精神上折磨也不免与日俱增。

——明明少加几个时辰的班就能解决了的。

韩非寻了把椅子悠然坐下,“我这次来,其实是来看看上次两万通宝的罚款是否缴清……不,我开玩笑的。”看到李斯此刻无言的表情,韩非收起促狭,从袖中寻出一枚精美的请柬来,“是使君又发请帖邀你了。”

作为刚来忘川的新名士,总有那么些日子请柬会如雪花般飞来,使君不知道在操心些什么,这些天总是邀请李斯与韩非、始皇帝陛下同席,要么闲谈,要么是饮宴、同游。

生怕他们处不好似的。

“通古怎样说?莫不是不愿意?”韩非笑道。

“自是要去。”李斯答道,他此刻强撑起来,脸色和口吻却很平淡,“斯只是……还不习惯师兄能说这么多话罢了。” 

虽然气色还是很差,但李斯却对自己的忍耐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漠然,当年大秦就是一个不相信眼泪的铁血之地,而他,则始终无愧堪当这个铁血帝国的股肱之臣。

韩非大笑。使君还是不懂人情,若要这两位忘川法家“交流感情”,比起宴饮,倒真不如让大秦丞相和嘴皮子利索了的韩非子舌战三百回合。

“总是加班也不是好事。”韩非说,“药王说当年沙丘之事,多半就是始皇帝陛下过于日夜操劳,突发卒中之症。才不过壮年,若非熬夜过甚,哪有血栓……”

“师兄如今在忘川不也仍习惯夜半著书?”李斯下意识反驳,然后又不禁疑惑,“……这血栓又是何物?”

“后世医理。”这事果然还是上行下效,上司带头内卷,卷到猝死,如此制度文化真是恶劣得有剩。残酷的国家机器运转得太有效率也是错,卷到所有人筋疲力尽,迟早落到血肉横飞的结果。治大国如烹小鲜,锅下的火总是太旺,锅可是会烧炸的。

“陛下在忘川还会头痛么?” 果然,除了谈法,他们似乎也就只有一件事可谈。

“毕竟每日仍然只睡两个时辰,卯时之初必然要起。”韩非笑笑,不过他也清楚,近来通古为了协助咸阳宫重建的设计规划往往加班加到寅时,始皇帝起床时,他也不过刚睡下罢了。

忘川的大水把桃源居冲击成了一片白地,原本名士们的居所也荡然无存,自然包括嬴政原本那间偏僻的寝殿,使君和麒麟正打算借此契机破旧立新,于是提出了重修咸阳宫的计划……

既是故世熟人,设计和规划的重任自然落在新来的大秦丞相肩头。反正这种大型工程他生前也不是没有做过——最成功的一项至今还在长安城收取一百五十元的门票呢。

李斯在来到忘川的第一天向始皇陛下汇报后世,二人私下呆足三个时辰,连原本饕餮居预约好的晚餐都过号售罄了。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情形怎样,只知道那日之后的李斯接下工作挽起袖子就开始没日没夜的加班,除了初到忘川的应酬和每日与陛下的会面之外全在伏案。搞土木的猫灵有神力攘助,忘川基建一路高歌猛进,他也就一路腰椎劳损到了需要卧床的地步。

在忘川甚至没有过劳死这个终点,真是社畜的天堂和地狱啊。

另一边,始皇帝也没清闲。李斯到忘川的十月正是秦历的一年之初,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意志在暗中安排,三途川属于故秦的一页来临了。这段日子,忘川使君天天拿着鸿篇卷轴去寻嬴政,除了始皇帝,没有人能让这空白的宝卷浮现出内容,但其中的回忆……那些关于皇帝陛下的母亲、仲父、兄弟、朋友、老师的……

那些曾经有过的情谊啊,结局显得如此大同小异。

李斯对此很清楚,皇帝迈过了太多叛离的人心,踏过了太多温热的白骨。除了壮丽甚至是凄厉的历史传奇,丹青的缝隙中填满的只有属于凡人的血泪和遗憾……他完成了重铸神州版图那样近神的功绩,这一切让人几乎忘记了帝王还有一颗人心需要去承受。

它装满了铁石一般沉重的孤独和憾恨,铅块一样要拽着那欲飞向天际的帝王下坠。于是,他将它掷在脚下。

这条道路要牺牲多少他作为人的部分,始皇帝全然无惧。那高远得有史以来从未有人企及过的目标,渺茫得寻常人抬头仰视一眼都会头晕目眩,可他却毫不犹豫地踏行在去攫取它的天梯之上。选择从没有人走过、也没有人敢走的道路,就意味着要承担举世的责难和非议,这注定是一条承载着失去和孤独的路。

“……但李斯千里迢迢西来于秦,就是为了陪陛下走这段路的。”

李斯当然还记得这句话。在昔日的咸阳城头,这句他在陛下面前反复说了两次的话。

天下一国,其名为秦!多少年,他朝乾夕惕,与君主共铸秦剑。以燕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直之无前,举之无上,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而待到宝剑初成,且试霜刃,自秦王政十七年灭韩始,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任何人、事、物,只要阻挡在这条路上,他都会协助王上将其铲除……任何人,都是一样。

昌平君若在世,也许会痛责他如何对得起血脉相连的故国大楚,不但任由它被秦的铁骑屠灭,甚至还竭力添砖加瓦:虽然那时李廷尉不再是亲掌离间的长史,兼具阴谋和暴力的谍报战却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袍袖,李斯从来不在意为了目标将双手弄脏,通过姚贾流出的重宝一路腐蚀过楚、燕、赵、越,楚国最后的盟约希望随之土崩瓦解。

据说昌平君目睹郢陈被李信攻破,家乡父老流离战火,痛觉自身血脉责任,以至于重新高举其楚国公子身份,在后方反秦……这种让郢陈楚人乡老热血沸腾的戏码,李斯听来只觉得乏味可笑。除了一个芈姓熊氏的高贵称呼,楚国给过昌平君什么?除此之外,他人生数十年来的权柄、地位、荣光……无一不是嬴政赋予的。可一旦回到楚国的土地,几声呼唤就让他倒戈而去了!这一切无非是尊贵血统的弊端,在家天下的背景下,楚国是属于芈姓熊氏的私产,他对素未谋面的楚国无端生出的责任和爱,无非是所有物被褫夺之时的刺痛。无数楚人视昌平君为英雄,但归秦的李斯却冷眼视他为寇贼。

李斯深信,身为掌权者,没有比平庸无能更大的恶。世人妄自非议秦王鷙膺豺声,其实韩安、熊启之流方是罪不可恕!正是这些无能之辈,阻碍了六合归一天下大同的道路,正是这些阻碍,让“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乱世不断延续,再口称仁善,其所造杀孽,又何异于暴君恶主?

因为贵族的身份,也许,连为了存韩而和他争斗的师兄都不能理解他心中响起的这些狂言。但李斯没有那样的六国故家之累。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也正因如此,他可以自由地……只将自己的人生命运卖给自己唯一认可的主君。

让他看到这乱世的出路的,是嬴政。也只有嬴政。他再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低于嬴政的君主献出同样的忠诚,哪怕是……

李斯的思绪好像惊醒似的停住了。

“师弟最近虽然说是全心全意工作,但经常出神呢。”面前的人还是好整以暇的师兄,韩非笑眯眯地看着他,“有心事?”

“……食少事烦,精力不济,一时出神而已。”李斯也对他笑笑,“抱歉,师兄莫怪。”

“无妨。本就是闲聊而已。”韩非笑道,“既然师弟无意继续,我们不妨持使君请柬同去咸阳宫与始皇陛下宴饮吧?时辰近了。”

师兄也许看穿了我的心思。李斯忍不住这样想。虽然二人之间有大量远算不上融洽的回忆,但兰陵的同窗、以及从秦王政十年开始的明争暗斗,却让他们对彼此过于熟悉而洞彻了。

当年就是如此。从破坏他先取韩的政策并勾起秦赵之间的争端,到暗示韩王拒绝秦的游说,韩非在这些事情之间灵巧而隐晦的穿针引线始终没有留下绝对的证据,但没有谁能比李斯更加心知肚明了。取韩的策论在陛下案头多放置了四年,但韩赵两国联盟抗秦也没有成功——师兄弟在君王的眼皮底下一直保持着一种暗流涌动的表面平静,好像是一场无声的掰手腕似的,台面下的争斗一直各有输赢,甚至韩非的赢面还大些……直到他试图引导秦王杀死姚贾,这件事终于彻底摧毁了李斯的耐性。

是师兄自己选择了失败,他想。师兄被血统所困,但为苟延残喘的乱世续命没有任何意义……纵然韩非足够聪明没有留下想要谋害大秦统一之策的铁证,但集权制的君主本不受法的约束,只在怀疑产生的刹那,罪名也就随之成立了。

那一刻,胜利者先感到一种隐秘的安心,随后又感到隐约而深切的遗憾。那种心情微妙而复杂,就先后而言也许反过来也不算有错。

这就是他们的结果了。

但在忘川又如何呢?韩非现在看上去无忧无虑得过分,这样的师兄,让人摸不到深浅。韩国公子透亮的黑眼睛流荡着一些占据先机的从容,和师弟款款地闲聊着一些始皇陛下在饕餮居养成的新的口味习惯。李斯拿过他手上的黄竹请柬,那块木牌还因为曾被挽在袖中而残有余温。除此之外,它上面还沾染着美酒和薰香的快乐而自在的气味,那是曾经的韩非身上绝不会出现的东西。

生前明明已经在始皇帝陛下的朝廷中侍奉多年,此刻却……韩非此刻也在看着李斯,心中失笑,通古知道他现在在自己看来如同一个新入门楣不知是否见妒的……吗?唔,这个词还是过于轻慢了,罢了,不提。

因为某些缘故,此刻的通古心中一定总在思量,他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因此才不免拼过头了吧。

忘川无日月,韩非早已尽其所能地看开。原因无它,执念早已无端而已。六国虽亡,但大秦亦灭,甚至连灭秦之汉也已灭……千秋流过,万朝须臾,这一切本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但李斯心中清楚,始皇帝陛下并非是这样的人,他绝不肯顺从忘川那过分“体贴”的神力去洗淡那些前生的爱恨。这个铁石般的君主本是一个重情而执着的人,心思沈重,只是为了他要做的事,无情乃是必须——那些一路走来太过沉重的爱恨负担,他丢弃了大多数,如今行至三途河畔还不肯放下的,只有最深重的片影。

他在其中占据着一席之地,韩非也有。无论是爱和信任,还是遗憾与怨怼……千秋之下,只要仍然留在君王仍不肯放的最深的执着之中……这已是何其幸运之事。


09 Nov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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